自創小說連載: 香港精神 (已加入第十二章)

第八章

　　於是鍾國強又問：「歡，我們現在搞成這個樣子，要靠政府喫
飯，這肯定不是短期的事，至少也得三五七年，我們該不該跟兩個
小孩兒說說我們現在的情況，好讓他們也知道一下？」
　　「不！絕對不可以！免得他倆，尤其是小的，不諳世事，知道
了以後，以為是很光彩的事，走到學校去，隨便跟同學、朋友們說，
那時候我們的面子全丟了！」吳希歡決斷地說道。
　　「不過我想，給他們知道一下我們現在的環境，可能也可以激
起他們的上進心，比以前更努力讀書吧。」鍾國強建議道。
　　「你也說得對，不過我們才這個不到半年，他們的生活和半年
前也沒有甚麼分別，他們會不會相信我們的環境已經這樣子？肯定
不會！說穿了，我們這個，也不見得是甚麼光彩的事情，嚴格來說，
只不過是我們騙回來的，你沒有聽見我剛才給大兒子氣得差點兒說
了這個出來，後來卻止住不說了嗎？我看還是等多一兩年再算也好。」
　　當然，這是一部小說，小說裏的一切，絕不可能都風平浪靜，
反而常充滿戲劇性。就在第二天，小兒子鍾學彬放學回家的時候，
碰巧就在電梯裏遇見他的叔父。兩人打了招呼。叔父問：「學彬，
你放學回家啦？」
　　「是呀，叔叔。你上來這兒，不知道有甚麼事呢？」學彬的笑
容，永遠燦爛而可愛。
　　「我上來你老爸家，是有些東西要交給他的。」
　　「是甚麼東西？我也想看看！」學彬興奮地問。
　　「那是一封信而已，也沒甚麼特別的。」
　　「叔叔，如果你沒有空，不如，不如就把這封信交給我，我再
交給爸爸，好嗎？」
　　「不，不了，還是我親自交給他比較好。」
　　我把這情節安插在這兒，不消說，讀者自可預料到，信的內容
是和公共援助有關的，你們大概也記得前面提過鍾氏夫婦倆申請福
利，是用他弟弟的地址吧？小說的戲劇性告訴我們，鍾國強不該這
麼快就拿到那封信。於是學彬的叔父來到鍾氏所住的單位門前，按
了好幾次門鈴，也沒有人應門，也就開始有點兒不耐煩了。他對學
彬說：「學彬，我還是把這信交給你，你可別拆開，待會兒你老爸
或是老媽回來時，交給他倆看看，好嗎？我有點事兒，先走了。」
　　就這樣，鍾學彬拿了這封信。別人愈叫他別拆信看，他愈是好
奇，只看信封面，就看到社會福利署的標誌；再拆信，就看到裏面
有張「公共援助續期通知書」，上面印有鍾國強，吳希歡，鍾學文
和鍾學彬四人的姓名。這天鍾學文正好放假，待在家中溫習功課，
學彬也就把這封信交給了哥哥。他看了信的標題以後，一下子憤怒
地把它丟在地下。
　　「哥，幹甚麼事？」
　　「你別管。你知道這封信是講甚麼的也算，不知道的話就別問。」
他沒好氣地說。
　　待晚飯時間，鍾氏夫婦回到家中，四人坐在一起吃飯，一如以
往，他們為了脫平日飯桌上沈默的枷鎖，也就開著電視機，讓新
聞播音員的聲音充斥著鍾家飯廳的空氣。然而，這時候新聞播音員
卻報道了以下一段新聞，打破四人平日的沈默。
　　「政府宣布，本月申領公共援助個案數目，較上月急升百分之
五點二，達至二十二萬四千宗，當中據報不少為新來港人士。」
　　鍾國強於是罕有地發表他對時事的一番議論：「那班新來港人
士可真討人厭，一來到香港，就問政府討飯喫，完全不用勞動，簡
直好吃懶做；幸虧政府提請人大釋法，否則待一百六十萬新移民都
來香港定居時，香港就要垮了，政府就要破產了！」
　　沒有人作聲。
　　幾分鐘後，鍾學文再次打破飯桌上的沈默。他說：「爸，媽，
我們的經濟條件真的很不濟嗎？」
　　接著是一片冷場。然而，學文察覺到他父母的面色突然變得十
分難看。
　　他又問道：「爸，媽，幹嗎不作聲？」他於是把右手伸進衣袋
裏，翻出下午收到的「公共援助續期通知書」，左手指著它，問道：
「那這又說明了些甚麼？」
　　又過了半晌，沒有人作聲，直到吳希歡打破了僵局：「鍾學文，
你以為我們很想這樣的嗎？我們不這樣，早就用光銀行裏的積蓄，
房子就給銀行收掉，那時候我們真的倒街臥巷！」
　　「這麼重要的事，幹嗎不對我們說，偏要瞞著我們？」他說。
「你們打算以後一輩子都過著這樣荒唐、沒有尊嚴的生活？」
　　「你看，現在香港已經有二十多萬個公共援助個案，換句話說，
差不多十分一人都是這樣子的！我們不這樣子，簡直就是沒腦！還
說甚麼尊嚴？我不說，你不說，大家不說，有誰會知道？幾年以後，
你懸壺濟世，甚麼尊嚴都掙回來啦！所以這就是為甚麼我堅持你一
定要當醫生。」她壓低嗓子道。
　　「我不跟你倆說了，我吃夠了，回房去。」說罷，起了身，走
進房裏去，用力關上房門。
　　「你既然不愛這樣子，倒不如你快點想出一條掙快錢的妙計，
讓我們領教領教！」她冷冷地笑道。
　　這時鍾國強拍拍她的肩膀，說：「可是學文說得對，我們真的
不能長期倚賴這個生活；說穿了，這個只能勉強應付我們的日常需
要。我看我們還是要想想辦法。」

呢個故事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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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正是「黃河基金」公開招股的首天，鍾國強和吳希
歡，大清早就來到住家附近的銀行排隊，打算拿一份招股書來
看看。銀行早上九點半才開門，七點半的時候已經有差不多五、
六十人排隊。鍾氏夫婦倆見此，當然也毫不認輸，跟在隊末。
吳希歡問道：「這個『黃河基金』真是那麼行嗎？」
　　鍾國強蠻有信心地答道：「這是利超人旗下最新的上巿公
司，一定會賺錢的！」
　　吳希歡又問：「你不是不喜歡利超人的嗎？難道你忘記了
現下你為甚麼會沒有工作做？」
　　鍾國強想了一想，說：「我沒有了工作是一回事，當下我
們買股票又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利超人能使這隻股票能賺
錢，解決我們的基本問題，對嗎？」
　　正說著，只見兩個頭髮花白的老翁，也想插進隊伍裏，其
中一個甫見鍾氏夫婦排在隊末，就沒好聲氣地跟他們說道：「
你們也挺大膽的，竟然敢霸佔我們剛才排的位置！」
　　鍾國強回答說：「老伯伯，我們哪裏有霸著你的位子呢？
我們不過是剛剛來到，排在隊末罷了。」
　　另一位老翁卻指著吳希歡腳旁的兩團小紙團說道：「你看，
我們在這兒放了兩張紙，這表示我們剛才是排在這兒的，只是
走開了一會兒罷了！快，快給我讓開！」
　　鍾國強望了一望地上，反駁道：「這只是兩團小紙團而已，
我怎知道它們是你們放的，還是別人在這兒亂丟的垃圾！就算
是你們的，又怎樣？誰看得見地上這麼小的東西？還有，你們
以為用這些物件在隊伍中霸位子很對嗎？你們分明是想插隊！」
這時候，周圍已經有十多人圍觀，他於是又問隊伍中排在在較
前位置的人，和圍觀的人群道：「你們一個兩個，都給我作證：
我有沒有插他們的隊？」
　　事實，本來是十分顯而易見的；可是這時候，排隊和圍觀
的人群中，竟然沒有人作聲。
　　於是鍾國強又指著周圍的人群，拉高嗓子問道：「你們剛
才全都看見的，我到底有沒有插他們的隊？」然而，人群似乎
都為兩位老人家此時兇狠的眼神所懾服，沒有人敢作聲。
　　老人家於是從腰包裏掏出一張綠色的八達通卡，向周圍的
人說道：「你看，我是用長者八達通卡的，這證明我已經有一
把年紀了，我告訴你們，我今年七十歲，比起你們每一個都要
老！你們不尊重我，是甚麼道理？甚麼意思？真離譜的！」他
又把他那副滿佈皺紋的臉轉向鍾氏夫婦面前，罵道：「我操你
媽的王八蛋！快給我讓開！竟然想插我們的隊，信不信我報警……」
　　這時銀行門外的爭拗，已把巡邏的警員的視線逮住，使他
駐足觀看。他問那老人發生了甚麼事。那老人還沒有開口，鍾
國強已搶先說道：「警察，你來得正好，這兩個老人想藉故插
我們隊，不守秩序，卻反誣賴我們插他們的隊！」
　　「甚麼話？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子說我們老人家？我們……
在這兒放了兩張紙，就說明我們是排在這兒的！」另一個老
翁激動地說道。
　　那警察想了半晌，對鍾氏夫婦說：「先生，太太，我不知
道剛才發生了甚麼事，所以我也不便加入你們的爭執中，你們
的事，最好還是你們自己解決，畢竟我只是巡邏的警員而已。」
　　鍾國強早已被氣得面紅耳赤，他說：「可是，警察先生，
分明是這兩個老人無理取鬧，你是旁人，你來評評理好了！」
　　那警察卻沒有理會他，二話不說便走了。吳希歡也用力扯
住鍾國強的衣服，說道：「國強，還是算了吧，我們別跟這些
人吵了，來，我們排到後面去吧。」
　　鍾國強用力脫她的拉扯，指著兩個老人說道：「今次就
這樣子算了！你們別以為你們單憑一個『老』字，就可以叫所
有人都聽你的！」她又拍拍他肩膀，兩人這才到隊末重新排隊。
　　鍾國強壓低嗓子，說：「歡，你剛才也明明清楚是那兩人
恃老賣老，無理取鬧，你怎麼不作聲？」
　　她以略帶批評的語氣說道：「我剛才也想不到你會站起來
對抗他們，和他們針鋒相對的，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是嗎？」
　　「我知道我自沒有了工作以後，整個人都變的。可是剛才，
明明我們是對的，他們是錯的，你怎麼不吭聲？」
　　「那麼，剛才別人有作聲嗎？警察有理會我們嗎？」她冷
冷地說道。
　　「沒有。」
　　「你也明白，這兒是香港，各家自掃門前雪。我知道剛才
的事兒很荒唐，可是大家都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把
事情鬧大為妙。你也曉得恃老賣老的老人是不好惹的，我們的
拳頭又沒有別人的大。還是算了吧。」
　　他們又排了兩個多小時隊，才拿到一份「黃河基金」的招
股書，當下便填好表格，買了兩手股票。
　　「我們這樣子，算不算孤注一擲？可是要一萬多塊錢的！」
吳希歡說。
　　「我知道我們現錢不多，可是我老早就說過這股票肯定會
賺錢的，而且會賺很多的！」

第十章

　　霎眼間已是二零零零年的四月了，鍾學文已經正在應考高考當
中，不在話下；而另一邊廂，鍾國強和吳希歡聯名買的股票，在上
巿一個月以後，升了足足四成，他倆也就心滿意足地把股票賣出，
屈指一算，共賺了五千多塊錢，生活總算進步了一點兒。鍾國強於
是用了當中的一千四百多元報讀了一個導遊課程。吳希歡懷疑讀這
個課程是否真的有用，鍾國強回答說：
　　「怎會沒有用呢？這到底是一門實用的知識。你看，眼下香港
不是愈來愈多內地遊客嗎？他們都是方臉大耳，腰纏萬貫，正好讓
我們來刮他們的錢。做導遊，我肯定將來是會吃香的。」
　　「現在我們炒股票，一個月已經賺四千塊錢，再多幾個月，我
們夠本買多幾手股票，那時候豈不是會不勞而獲發大財？」
　　「你以為我們從此以後，單靠炒股票就能生活？萬一又有金融
風暴，那怎麼辦？難道到時候我們又吃穀種嗎？我不是不看錢途，
然而論生財，爭地位，眼光更應放遠一點兒，對嗎？」就這樣子說
定了。
　　這以後的兩個月，鍾國強為了那張導遊證書，幾乎每天下午五
點半就出門口，到社區學院上課，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家，不能
全家人一起好好的吃晚飯，情形和他還在利超人的公司幹活時沒有
兩樣，甚至比起以前更糟。然而，吳希歡這兩個月以來卻沒有像以
前一樣，在丈夫鍾國強歸家之時，開口就問他幹嗎遲歸。
　　這個導遊課程，其實是再培訓局舉辦的，舉辦目的就是為了再
培訓這些年來，丟了工作，又沒有一技之長，能重新找到一份兒好
工作的巿民；而事實上，和鍾國強同班的二十多位同學，大都和他
是同道中人，失業了至少半年，靠政府的公共援助喫飯維生。他們
當中，有一個名叫關志宇的，他是班上是鍾國強的鄰座，以前和鍾
國強一樣，都是替利超人打工，他是利氏超級巿場某分店的經理，
自從利超人決定為了爭取顧客支持，和對手惠澤超級巿場掀起一場
減價戰後，為了節省成本，就裁掉了二百名員工，關志宇也是其中
一員。他才新婚了不到兩年，他丟了工作的時候，他妻室才懷孕了
三個月而已。
　　當下鍾國強又去社區會堂上課了，這節課講的是「鼓勵遊客消
費」。講者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穿上筆挺的黑色西裝，看去
絕不是一般待業在家的低下層中年男子的模樣。他說：「現在來香
港的人，愈來愈多是因為香港有購物天堂的美譽，才慕名而來的，
這正好給我們一個機會，吸引他們買東西，多多益善。既然如此，
你們有點兒聰明的話，也應該盡量增加他們待在商店和購物商場的
時間，好讓他們看個眼花瞭亂……」
　　說到這兒，只見這個關志宇，把臉伏在桌子上，放聲大哭道：
「她說要和我離婚，那怎麼辦？她說要和我離婚，那我怎麼辦？我
的寶寶怎麼辦？」
　　鍾國強被這突如其來的慟哭，嚇得有點兒驚惶失措，他卻故作
鎮定，輕拍他的肩膀，說：「甚麼事？不妨說給我聽聽，看我能否
幫你？」
　　關志宇卻緊握拳頭，拍打桌面，道：「你不明白的了！她說我
沒有錢，要和我離婚，還要帶寶寶走！我現在沒有房子，沒有職業，
沒有錢，現在連老婆和寶寶也沒有了，我甚麼都沒有了！」
　　那講師是新請來的，沒有經驗，也就若無其事繼續講課，說道：
「所以，既然他們都是有錢的，這就正好給我們一個好機會，讓我
們大賺他們的錢，不是嗎？」
　　鍾國強卻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替他拭掉臉上如珠的眼淚，
安慰他說：「你別擔心嘛，我跟你沒兩樣，沒有錢，又負資產，房
子差點兒就變成銀主盤，可是這些失去的東西，總有辦法再掙回來
嘛！我們拿到導遊證書以後，不就等於有了一份兒新工作，可以賺
大錢了嗎？」
　　話未說完，關志宇已推倒書桌，把文具亂扔，大聲道：「你們
根本沒有人了解我！我現在最需要的是錢，可是我被那利超人害得
差不多身無分文，我不能在忍受下去了！」說畢，就衝出課室，大
力把門關上。
　　坐在鍾國強後面，一位家庭主婦模樣的女人對他說道：「算吧，
你怎樣勸說他都沒有用的了，倒不如自己安坐在這兒，聽講師講課，
別多管閒事，誤人自誤了！」
　　於是那講師也就繼續大談他的「旅遊賺錢經」，然而鍾國強在
接下一小時的課堂裏，幾乎聽不進那講師的說話，自己陷入了一片
沉思之中。他心中暗忖道：「難道錢的威力真是那麼巨大？那關志
宇也挺可憐的，給有權有勢的利超人害得沒有錢，這就沒有了老婆，
沒有了家庭，沒有了房子。也許歡說得對，有錢便是萬能。」又想
道：「不過，我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拿到了證書，那時候我就有錢
了，再過幾年，還清了銀行的債務，不就可以風流快活過下半生嗎？」
　　鍾國強才踏進家門，就聽見吳希歡和鍾學文在吵鬧。吳希歡指
著鍾學文，對鍾國強說道：「你看這沒腦子的，他今天才告訴我他
考物理的時候，竟然有一道題忘記了應該運用能量守恒定律！你看
，多荒謬，這麼子一來，他至少會給扣了三五七分，我看他物理準
會考得很差！他考不到3A，就不用旨意當醫生了！」
　　「怎樣？」鍾學文說道。「我的考試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兩個月，
這個錯誤，是我今天和別人討論才發現的，我把它說出來，也就算
了，你把事情無限上綱，分明是秋後算賬！現在再提，又有甚麼用？
再過一個月就放榜了，到時候再說吧。」
　　吳希歡的臉漲得血紅，一下子舉起茶几上的杯子，往地上一擲，
把它摔破了，又指著兒子罵道：「鍾學文，我對你實在太失望了，
我料也沒料到，你現在竟然會這樣子不重視自己的成績！不過我也
料到的了，我看你高考以前，從來就沒有一天專心讀過書，結果不
外乎是這樣！有誰可以怨的！」
　　鍾國強發現吳希歡的聲音和雙手都在顫抖，也就趕緊抓著她的
雙手，說：「你說他從來沒有一天專心讀書，未免太誇張了。算吧，
還沒有放榜，成績會怎樣，又有誰會知道？」
　　吳希歡用力掙脫他，指著兒子罵道：「你看，他在考試裏竟然
會犯上這樣簡單的錯誤，這就證明他根本沒有專心讀書！這是活該！」
　　鍾學文說：「媽，你這樣分明是顛倒因果關係！」
　　鍾國強只好說：「算吧，考試的事是很難說的，現在快十二點
了，去，去睡覺吧！」

第十一章

　　不久後已是七月初了，學文高考放榜的日子已逐漸逼近。自
七月一日回歸紀念日開始，毛毛細雨就一直下個不停，天空也烏
雲密佈；到了臨放榜前的一晚，更是雷電交加，周圍都下著滂沱
大雨，雨點竟然有黃豆般大，落在地上，落在街道上車子的車頂，
落在大廈的屋頂，落在樹葉上，落在水池裏，沙沙作響；然而，
學文心中的忐忑不安，卻比起再糟透的天氣，更有震懾人心的之
效，使他整晚都睡不著覺。於是，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第四
樂章「暴風雨」一直在他的腦海裏響起，描寫暴風雨的弦樂和管
樂聲音此起彼落，重複不斷，阻礙著音樂進入平靜歡欣的第五樂
章。學文自己很清楚自己有哪些科目考得不好，犯了哪些錯誤。
儘管他知道自己在應試前至少有付出過不少心血和精神代價，比
如說，他為了應付考試，應付他那諸多要求的母親，他已經有一
段時間沒有好好習琴，甚至連正常的社交生活也忽略了；高考開
始前的兩星期，他甚至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埋頭苦讀，與外
面現實世界的人和事完全隔絕，朋友們都找他不著。但是，在這
放榜大限前的最後十多小時，自責的念頭卻湧上心中，他怪責自
己為甚麼沒有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讀書裏頭，怪責自己為甚麼每天
仍然有六、七小時睡覺，怪責自己為甚麼沒有看清楚題目就作答，
怪責自己為甚麼沒有盡力做好每一份試卷。
　　他清楚知道這次高考對他實在非常重要，因為他考得好的話，
各種獎學金都會隨之而來，他就不用向政府借錢讀書。他也知道
許多人對他都有很高的期望，他考得差的話，隨之而來的就是別
人的失望，批評與冷嘲熱諷。他向來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所有
事情落在他手上，他一定要做得最好給人看。然而，他知道，他
這次卻沒能做到。
　　他預料到，這將會是一次徹徹底底的失敗。
　　他預料到，這將會對他當頭棒喝，又會使他身敗名裂。
　　可是，雨依舊在落下，床邊的鐘依舊滴答滴答地走，一切都
沒有停下來，依舊以固有的速度迎接十多小時後，高考放榜的來
臨。
　　就這樣，高考放榜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早上，外面依是下著大雨。街上依是人來人往，巴士上仍舊
擠滿上班上學的巿民。世界，果然沒有因為這天是鍾學文的大日
子而停下步伐。
　　學文很早就起床，梳洗畢，吃過早餐以後，就拖著沉重的腳
步，撐起雨傘，踏上那熟悉的道路，回到學校來。
　　派發成績單的一刻，他的心砰砰亂跳。
　　他心中想道，這次自己定要完了。
　　可是，當他打開成績單時，卻才見到上面印有四個「A」字。
　　他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他再俯首細看，方才發
現成績單上清楚寫著他的物理、化學、生物和英文科都取得優等
成績。
　　他又再細看成績單一次，果然發現他在高考中取得4A成績，
於是他欣喜若狂地跳將起來。
　　待全班的成績單派畢，他方才知道自己是全校考得最好的一
個。別的同學知道了，都爭相恭喜他。一個道：「鍾學文，你就
好啦，可以選讀醫科，將來財源滾滾來。」
　　另一個道：「你就好啦，這輩子無憂了，4A的成績，怎會沒
有大學的醫科取錄你呢？再過幾年，金錢，名利，地位，你都有
了，怎像我這些只有1A1B1C的，連法律系都不一定考得上，將來
畢業就失業。」
　　回到家中，少不免又是一場歡笑。弟弟鍾學彬豎起大姆指，
對他道：「哥哥，你好棒喔！」
　　母親也對他說道：「學文，這次你總算也不負我期望，能考
進醫科，將來做醫生，你老爸又快要當導遊了，鍾家就有希望了！」
　　可是鍾學文卻心想：「4A又怎樣？偏是因為我取得4A，別人
才期望我能當上醫生，其實我不想學醫科的，可是現在我有4A成
績，不讀醫科，別人就會譏笑我傻瓜，又會給母親諸多責難，看
來我都是要作好最壞打算了。」

第十二章

　　時間的巨輪不斷在前進，帶領我們來到二零零三年的三月了。
先說說鍾國強，他自兩年半前拿到導遊證書後，就開設了一間家庭
式旅行社，顧名思義，那旅行社的辦公室就是開設在他家中，專門
承接大陸高幹來港旅遊探親的生意。相信大家都很清楚，這些高幹
人士當中，泰半家財百萬，來到香港，住上三五七天五星級酒店的
豪華套房，一擲千金，這樣子鍾國強的導遊小費收入，一個月已有
差不多三、四萬塊錢。於是，鍾氏夫妻也就決定不再申領政府的公
共援助，當然他們騙取了三年多公共援助的事情兒，也就從此消失
在他們的言談中，永遠都沒有人知道了。
　　鍾學文這時已經在醫學院讀三年級，長年待在大學宿舍，自然
他在宿舍裏整天在幹甚麼，他的父母也無從知道。他的弟弟鍾學文，
此時已經在一間很不錯的中學念中學三年級，在班裏還名列前茅，
完完全全地達成了他母親吳希歡的心願。至於吳希歡，她一邊在修
讀導遊課程，以便將來帶領旅行團暢遊香港，分擔鍾國強的工作，
應付日益增長的顧客數目；一 邊在緊守她的副業，炒賣股票，賺取
額外收入。
　　事實上，鍾國強本來是想邀請關志宇來他開設的旅行社工作的，
可是自從那次關志宇在上課時突然跑出課室以後，鍾國強就一直沒
有再見過他，甚至撥他家的電話，都沒有人接聽，於是這兩年以來，
鍾、吳兩人只好擔當三人的工作。
　　現下鍾國強接待的，正是來自北京的一位幹部和他的家庭。鍾
國強少不免要在他面前，稱許一下北京的各種建設。「你們北京的
萬里長城可真偉大，歷久不衰，是人類最雄偉的建設，連月球上也
能看見。只可惜我沒有空，我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走去看看！」鍾國
強說這話時，心知肚明歷代修建萬里長城，不知死了多少無辜百姓，
可是站在這位幹部面前，他卻驀地發現自己比起那幹部，比起那千
萬里長的萬里長城，是何等的渺小，於是就不自覺地說出這番話來，
討好一下。
　　那幹部聽了這話，臉上掛出滿意的微笑來。他道：「我們的萬
里長城，算得上甚麼？我們又沒有甚麼真正的摩天大廈，可是你們
呀，聽說在中環海旁，你們快要建成了一座八十八層高的商業大廈，
高聳入雲，一柱擎天。你們香港人的成就，可真叫我們羨慕喔！」
他口中所說的這棟大廈，正是今天機鐵香港站上蓋的國際金融中心
二期。
　　「這又算得甚麼？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們香港人肯拚搏，肯付出，
有這種香港精神而已。你們北京人肯幹的話，一定也行！你們不就
準備五年以後搞奧運會嗎？我相信你們一定行的！」鍾國強謙虛地
說。
　　那幹部自然是笑得合不攏嘴，說道：「那可承你貴言了，不過，
你也明白，在這兒，國家好，人民不好！」
　　鍾國強只於心中苦笑。於是他翌日回到家中，發現書桌上了
一張二萬元的支票，附有那幹部的簽名，他自是開開心心的去提取
了。他心想道：「那幹部怎麼這樣子有有錢的？想必是貪污得來，
常言道：『大陸貪官多』嘛！可是怎說，我這個月就那麼容易不勞
而獲兩萬塊錢了，我幹嗎要理會這麼多？」
　　這時他隨手就翻開桌上的報紙的中國新聞版，不巧又看到一則
貪官出逃的新聞。他道：「中國人奴性真強，竟然在貪官刮完民眾
的錢，出逃外國之前，都沒有人斗敢揭穿他，這樣子貪官不就可以
為所欲為，無王管嗎？」
　　吳希歡這時正在廚房裏做飯，聽得丈夫說這話，就問他道：
「那麼，你如此精通政事，你去揭穿他們，好嗎？」
　　「當然不！」鍾國強嚴詞說道：「我幹嗎要幹這種傻事？嫌自
己命子太長嗎？當下最要緊的，是我們賺個夠，下半生無憂，那些
貪官，就讓他們貪個飽吧，又於我無損。你也知道我們是做誰的生
意的，難道你以為我想倒自己米嗎？」
　　緊接下來的是一段沉默。鍾學文不在家，夫妻倆在飯桌上也鴉
雀無聲。
　　幾天以後，他方才知道那幹部因得著肺炎，進了本地一家私立
醫院。吳希歡問鍾國強：「你不去醫院探望你的客人一下？」
　　「我不去了，你以為醫院是個很馨香的地方嗎？我為甚麼要去？」

第十二章 (續)

　　鍾國強說：「這次不到我們不反感了，是嗎？你看，這次正影
響到我們，我們沒生意做，快要完蛋了，換著是哪個正常人，都會
把我們國家的政府罵個狗血噴頭的！」
　　於是，回歸紀念日，他們也就走上街頭，宣洩自己的不滿。正
值盛夏，烈日當空，鍾、吳二人都熱得汗流浹背，縱使戴上墨鏡，
也難擋那刺眼的陽光。帶頭的人，聲嘶力竭地叫道：「打倒蠢賤華！
打倒掃帚頭！」
　　鍾國強也就舉起街上派的「蠢賤華」和「掃帚頭」紙牌，叫道：
「打倒蠢賤華！打倒掃帚頭！」卻給吳希歡止住了。鍾國強不耐煩
地問道：「歡，甚麼事？」
　　「我們來這次遊行到底是為了甚麼？」吳希歡埋怨道。「你看，」
她翻開背包說道；「我們的水已經喝完了！」
　　「那又怎麼樣？我們是不滿嘛！」他解釋道。「沒水，就去買
吧。」
　　「你以為這樣子，我們搞得這麼辛苦，滿頭臭汗，又沒有水喝，
很值得嗎？這麼熱的天氣，我們不該去商場享受一下空調的舒適嗎？
我們不來，總會有人來的！」吳希歡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鍾國強沒有作聲，依舊跟著大隊兒喊口號，罵臭「蠢賤華」，
罵臭「掃帚頭」。他們又走了兩百米路，看到有人派發瓶裝水，
他們一拿就拿了五瓶。吳希歡說：「橫豎是不用錢的，拿多幾瓶去！」
　　
　　又過了三個月，國家政府宣布放寛大陸個體戶來香港旅遊的限
制。鍾國強於是對吳希歡說：「你看，我們去那個『回歸紀念日遊
行』，是去得有價值的！現在終於有回報了，國家政府終於肯回應
我們的要求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吳希歡說。「你不快去多聘幾個人
來？」
　　鍾國強對此早已心裏有數了，第二天就在報紙上登廣告，不消
兩星期，就以每人四千塊錢的價錢，請來了兩個文員。
　　鍾學文知道了以後，問他父親道：「爸，你忘記了你以前替利
超人打工的日子嗎？你以前不也是一樣，人工又少，工時又長嗎？
幹嗎你現在用這麼便宜的薪金來聘用人？」
　　「你才不用管我我這麼多！」鍾國強笑著道。「你也很清楚，
現在失業率還高，文員的價錢，也是差不多這樣子而已。我用這個
價錢聘用他們，他們不幹，還有一大堆將要餓死的年青人要幹呢！」
　　「你不覺得你這樣子對員工，心腸很壞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以後，他們的旅行社的生意直線上升，接待了更多一擲千金
的大陸客，一個月的營業額，差不多十萬塊錢。

(全文完)